第三章 铁绀色（03）
姜词点了点头，等梁景行发动车子之后，转身走了。
生活好像一个四面都是窟窿的面粉袋子，塞住一处，又漏了另一处。过日子，处处都要用钱。吃饭穿衣，水电煤气，还有画画的颜料。尤其最后一项，怎么省都省不下来。
许尽欢笑了一声，“是在戒啊，你看我烟都没带，不然怎么会找你要。”
等了一会儿，外面再没动静，姜词正打算回床上，防盗门又“咚咚咚”响起来。
姜词那天从酒吧回家，睡到半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。这一片总有人闯空门，她警觉地起身，抄起床边的一条铁棍，走到门口，透过猫眼看了看，外面黑灯瞎火，什么也看不见。
“你自己等，我先回去了。”姜词开口。
陈觉非最近倒是消停许多，无他，业余时间都用来注意姜词了，一心想再捞着点什么把柄。可自从辞了酒吧的工作，姜词平日里放学就立即回家，要么去画室待几小时，周末则跟着她老师学画……总归是正常高中生该有的生活。这下，陈觉非反倒说不清楚自己是觉得失望还是欣慰了。
“嘿！我敢找她麻烦？她饶过我就是谢天谢地了！先在酒吧泼了我一身，又把我手……”他陡然想到姜词先前的话，不知怎的不想拆穿她的谎言，便将手机一事略去，“……总之，别看她是个女的，发起狠来，什么都干得出。”
许尽欢在崇城留了一个星期，趁着生日还没到，寻了个由头又走了。
“打什么类型的工？”
梁景行亮了亮盒子，“不是万宝路，这个你抽不惯。”顿了顿，“你不是说要戒烟吗？”
“不办了，年年家里来一堆人，也不知是贺寿还是攀关系，没意思。我妈就想押着我赶紧结婚，我说不过她，还是逃吧。”
“舅，上回我走之后，你肯定回去找姜词了，是不是？”
姜词沉吟，“我怕画不好砸了您的招牌。”
梁景行车往右拐，恰巧跟姜词一个方向。便见她双手拉着背包的带子，微垂着头，一路避过两侧的吆喝卖水果的板车，冒烟的烧烤摊，和不知喝了多少酒，正伏在路边哇哇大吐的醉汉……
她心脏悬到嗓子眼，“谁呀？”
三天之后，许尽欢从帝都回来，在梁景行家里吃了顿饭，聊了聊近况。
梁景行顺着看过去。
曹彬走了以后，姜词回到卧室，将那叠被汗濡得几分潮湿的纸币，数点了三遍，然后塞进枕头底下。
曹彬将她手拉过来，一把将钱塞进去，“傻姑娘，何必跟钱过不去。”他擦了擦脸上的油汗，“你也是年轻，心气儿高，今后遇到今天这种情况，开几句玩笑也就过去了。”
陈同勖本是不太赞成自己学生还未学成就出去招摇，曾经为了姜词拍卖画作一事气得吹胡子瞪眼，整一个月没跟她说话。但如今情况特殊，想着能帮衬一点是一点。得知姜词家里生变之时，他主动提出可免去接下来一年的学费，姜词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
曹彬点了点头，“那行，你有我电话号码，要有什么困难尽管打给我。”临走前，又嘱咐姜词，“把门锁好，别随便给人开门。”
姜明远去世之后，姜词原本是不打算再接着学画。可她这人没其他特长，唯有画画一技傍身，真要半途而废，也是可惜，且她的老师陈同勖是崇城有名的画家，收徒标准极高，三十年里就教过四个人。
许尽欢笑起来，“早说不如晚说。”
许尽欢窝在沙发里，一旁立灯奶白色的光洒下来，衬得她脸部轮廓极为柔和。她朝梁景行伸出手，“给我支烟。”
临近期末，崇城气温越升越高，隐隐已有“火炉”的威力。姜词坐了四十分钟公交车，热得出了一身的汗。
“见过几面。”不等陈觉非开口，梁景行反问他，“反倒是你，今天怎么跟她在一起？又找她麻烦了？”
陈觉非伸了个懒腰，不再关心这事，换了个话题，“舅妈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霞王洞路属于老城区，这一带的房子最新的也有二十年历史。夜里看不出，白天倒是十分明显，楼房和街道斑驳破旧，像是日新月异的大都市身上亟需抠掉的一片癣，形容成脏乱差都算客气。这里也是犯罪多发地段，小偷小摸是家常便饭，阴暗的巷子里发现一两具溃烂发臭的尸体，也算不上多大的新闻。
梁景行目光落在姜词身上，“姜小姐，你也上车吧，我先送你回去。”
许尽欢笑说：“你也算是艺术家，需要我做参谋？要我说，直接找人画吧。”
“你住哪儿，怎么回去？”陈觉非脱口而出，说完就想咬了自己舌头。居然主动关心这个神经病，简直是撞了鬼。
姜词笑了笑，摇头说：“没事，钱我还有。”
姜词要去取电风扇出来，曹彬摆了摆手，“不用麻烦了，我马上就走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，“这是你丢的那一千块，我跟老板说你马上要高考了，老板表示理解，还给你发了五百块奖金。”
“风景画，浮世绘，春宫图……画什么不重要，端看画家水平。”
梁景行薄唇紧抿，不再说话。
陈同勖笑道：“我相信你，绝对砸不了。”
曹彬显然是直接从酒吧过来，上衣被汗浸了个透，他长得胖，本就怕热，站在闷热的房里，哼哧哼哧喘着粗气。
“画什么？”
听见是曹彬的声音，姜词取下锁链，将落下的铁闩推上去，打开防盗门锁，“曹哥，你怎么来了。”她将客厅灯打开，侧身让曹彬进来，又仔细关好门。
“你要是在学校能省点心，我肯定比任何人都和善。”
梁景行沉吟片刻，采纳了她的建议。又问，“你下月过生日，打算怎么办？”
梁景行蹙眉，“她在酒吧干什么？”
车在两人跟前停下，车窗打开。梁景行探出头，挑眉看着陈觉非，“你刚刚叫我什么？”
梁景行回过神，转头看向前方，没有否认，“找她说了两句话。”
姜词手指捏紧，没有吭声。
又问：“你姐公司装修怎么样了？”
陈觉非嘻嘻一笑，拉开车门跳上去。
陈觉非招了招手，“梁景行！这儿！”
梁景行弹了弹烟灰，“我这座小庙怎么供得你这尊大佛。”
父亲去世时，姜词还差一年满十八岁，很多正规的兼职都做不了。曹彬是姜词的一个老乡，早些年受过姜明远的照顾。本早就失去了联系，有天姜词在超市门口发传单，被曹彬认出来，就被领着去酒吧当了个端酒的服务员。
梁景行收回目光，“好，谢谢你给我打电话，回去注意安全。”
陈觉非口中的“舅妈”，是指许尽欢。许尽欢小梁景行两岁，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，在外人眼中，早是注定的一对儿。但个中曲折，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。
梁景行掐了烟，“还有一条走廊，不知道该挂谁的画，你给我做个参谋吧。”
陈觉非嘻嘻一笑，“迟早是舅妈。”
陈觉非倒显得比任何人都还失望，“舅，你明年都三十了，打算和舅妈拖到什么时候结婚？”
“工作不做了也好，你正正经经的学生，做这个坏名声。今后需要用钱的地方，尽管跟曹哥说，我供完你高三这一年，还是没问题的。”
他时常觉得姜词像年轻时候的自己，一等一的傲气，脾气顽固执拗，丝毫不肯转圜。往年家底殷实，骄纵也就罢了；如今落难，这份清高变作戾气，便显得她是颗不容于世的螺钉。真要撞在一些看不顺眼的人手里，免不了要遭受敲打。
陈觉非撇了撇嘴，“打工。上回你还说我诽谤，她真要自尊自爱也就算了……”
梁景行顿了顿，“她是故人之女。”
“逃得过初一，逃不过十五，你总要跟她说的。”
姜词低头看着那一叠厚厚的粉色纸币，没有伸手。
陈觉非立时起了兴趣，“你认识她？”
“阿词，是我！”
好在梁景行那十万块雪中送炭，她一咬牙，还是坚持下来。
又一个周末，姜词照例去陈同勖的画室。
梁景行笑了笑，“你是觉得我老了？”
许尽欢得知他公司即将开张，笑说：“要不我就在你这儿工作吧，管饭就行，也不用多高的薪水。”
“舅舅，你这话真有意思，这种地方，打什么工不得被人占点便宜？”
“不远，走回去。”话音刚落，前方车灯一闪。
有句话说得好，强极则辱，情深不寿。
陈同勖给她倒了杯冰水，先不提今日的课程，“阿词，想请你帮我一个忙。你还有一周放暑假是吧？我的一位小友委托我替他画两面墙，这事儿繁琐费时，你替我去。”他顿了顿，“对方报酬给得颇为丰厚，”他比了一个数，“一平方米这个价。”
陈觉非赶紧摇头，“你年纪不算大，就是老气横秋，板起脸教训人的时候，比我家老头还可怕。忠言逆耳，你听我一句，面色和善一点才招女人喜欢。”
姜词摇了摇头，伸手朝着右边黑暗中的某处一指，“我住那儿，很近。”
“叫她阿姨。”
“你和她有什么话可说？”